那下面我们就正式来看几首东坡咏物词
刚好这三首都是与花有关的
但谈这个之前 我们先讲一讲人与花之间的关系
过去有一个作为「物我共感」的一个概念
在钟嵘〈诗品〉里面说 气之动物 物之感人 物摇荡性情
以形诸舞咏
像我之中有这种生命的存在 而物之中也有这样的生命的存在
因此我们可以常在一种很纷纭驳杂的物质中 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
这不仅仅是一种偶发的感情而已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
因物触感、移情于物
比如说见春花开而欣喜、听秋叶落而伤悲
这些感应呢 这是自然而必然的现象
在那么多咏物之中 中国人尤其爱咏花
花之所以成为感人之物中 最重要的一种
原因是有下列的四个 第一就是 花的形象啊具体而鲜明
花有颜色、有香气、有姿态 都具有很引人的力量
大自然中 花所得到的意象就最鲜明 所以由花所触发的联想也最丰富
至于第二个原因是 因为花的取材十分容易
花之为物 无论在室内、在庭院之中、或者在野外
四时春夏秋冬或者各个时令 眼前身畔 随时随处都会看到花
所以古今诗人所写而牵涉关联的花的作品也就极多 这是必然的结果
但这些都是外缘的因素 谈到文学的创作来讲 第三个原因是 因为有恰到好处的美感距离
像一些无声之物 风云月露 固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有声之物 像禽鸟虫鱼几乎也不能与之等量齐观
因为所谓的风云月露的变化
虽然有些时候跟我们生命中某一点 或者某一面有相似 而足以唤起感应的地方
但它毕竟只是无声之物 与人的距离终究是有疏远的
至于其它的禽鸟虫鱼的这些有声之物呢 与人的距离自然就比较亲近
但有些时候 过近的距离也往往使人 对它产生一种现实的 利害得失之念
因而就不免损及一种美感的联想
而至于花呢 则介乎两者之间 所以能保有 一种恰到好处的、若即若离的适当的距离
它一方面近到呢足以唤起人很亲切的共感
一方面又远到足以使人保留了 一种美化、或者幻想的一种愉悦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 跟花的生命跟人的生命有关的
花就是给人一种又深切又最完整的生命感
花从生长、开放、到凋落 整个过程是
这样地明显而迅速 人的生死、事业的成败、物的盛衰
似乎都可以纳入「花」这个很短小的缩写里面
因此它的每一个过程、每一种遭遇 都容易唤起人类的 共鸣的感应
这是我们要了解到花跟人的关系 为什么在咏物之中那么多咏花
那下面呢 我们看几首东坡咏花的作品
第一首要介绍的是他很有名的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词这样写的 他说 似花还似非花 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 思量却是 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 困酣娇眼 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 寻郎去处 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 恨西园 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 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 二分尘土 一分流水
细看来 不是杨花 点点是 离人泪
这首词对东坡来说啊
有两个很大的挑战 一个是次韵之作不容易发挥
在宋神宗元丰三、四年间东坡谪居杭州 他的好朋友章楶(章质夫)这时正「柳花飞时」出任巡按
就以原来创作的〈水龙吟 · 咏杨花〉赠给苏东坡
东坡收到之后大为赞赏 就依韵而唱和
所谓次韵就是步韵 就依据前人的诗词的韵的前后次序来写作
那这个的话 是很高难度的受约制的一种写作方式
第二呢 这个题材有局限、也难出新意
刚才我们讲到花之为物跟人之间的 很复杂的关系
诗人也爱咏花 但是东坡所谓的「咏杨花」 但杨花不是花 杨花就是柳絮
柳、或者柳絮啊 在形貌上就不如花可作很多层面的叙事
而它们呢往往是跟离情相关的
因此怎么样地据以抒写 都总不外离情别绪
所以东坡在选择这个题目来写的时候 也被约束住 在离情别绪里面作发挥而已了
刘若愚在《北宋六大词家》里面 蛮能看出这些 问题的
他说 要说明天才如何战胜技术的限制 很难以想象到一个更惊人的例子了
他所指的就是东坡的这首〈水龙吟〉他说在以上所述限制之下
苏轼和了一首他人的作品却毫无牵强的痕迹
而仍然成功地表达了自己思想和感情一样
当然这个就是我刚才说的天才战胜技术 的一种充分的表现
那刘氏也说 同时这首词又把对一样微小的东西的描写
脱胎换骨地成了多种想象的感情经验象征的化身
这种成功靠着似是矛盾的隽语、想象 及其他的诗的技巧得以完成
这就在技术上面 赞赏东坡能够以小喻大
能够(以)非常有技巧性的文笔来运作 达到这样的结果的
所以这首词就扣紧了柳絮离愁之间的关系
那上片呢 就在柳絮的飘落还有柳条柳叶的纠结翻转
模拟为一段呢闺妇和游子之间的似断非断之情
而下片呢 就在似有若无之间 就串合了一种词人跟杨花共同感受的伤逝之感
其实开头说了「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要知道「花非花,雾非雾」就来自白居易的词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两句就很清楚很生动地模拟出 杨花的神态了 因为它「似花还似非花」
有花之名却没花之实 难怪当它凋落的时候也没有人怜惜它了
就任由它自然地凋落 无人去眷顾它
好啦 这是从杨花飘落的姿态写出它的神态来
后面呢东坡就发挥了离情的那种联想 他就假设柳絮
如同一个游子离家一样 他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这两句呢就写出杨花离开枝头
但是依旧依傍在路边 仔细去思量 它看似无情、其实是别有情意的
当然后面无情有思 却其来有自
在裴说的〈柳〉那首诗他就这样写的 思量却是无情树 不解迎人只送人
但东坡呢却是能够深入内里、写出翻案的文章
他认为这个柳絮离开家的时候 抛家傍路、无情有思
抛家是无情、傍路是有情思
这种似有若无之间呢 只能深切体会才能够写出来的
好啦 游子离家、抛家傍路 相对而言呢
他延伸出的出处 柳枝柳条又如何呢? 作者就把它串联为一个好像男女之间的故事
后面就针对柳枝、柳条来去发挥 模拟为一个闺中少妇的那种哀怨愁情
所以他说了「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萦损柔肠」就写的是因为忧愁而柔肠纠结的样子
「萦」当然就是收卷缠绵的「损」就是一个加深的语句 是急煞了的意思
「萦损」就是写极端纠结的样子 写出那个柳条垂挂下来纠结在一起的样态
作者就模拟为女生内在的情思、那种惆怅的一种样态
至于「困酣娇眼」呢就形容它的柳叶 柳叶好像眼睛一样
带着娇媚的眼睛 因为思念过深 困倦极了的样子
「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形容柳叶在纷翻的时候 忽开忽合的一个样态
好啦 女孩子因为思念离去的离人 好像柳条思念着离去的柳絮一样
日有所思、又夜有所梦
那下面呢则写出 它欲开还闭之后就进入梦中的状态了
那「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又还被、莺呼起」
就当(是)这女子对离家万里爱人的一种怀念
所谓「莺呼起」就化用了金昌绪〈春怨〉诗
打起黄莺儿 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也指出一种离愁的一种深切的况味
不过金诗写起来比较刚健 而词比较幽怨缠绵 就是有一种
上片来说呢 就写出了柳絮跟柳枝、柳条的关系
也扣合了离人跟闺妇的情怀
但词不仅仅只能写出外在的形貌
我们讲过了 词多少都有主观情怀的透射
所以下片呢东坡就转到这个柳絮跟作者之间的关系
刚开始三句说「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落红难缀」就是表示呢落花已经凋落在地上
难以连缀在枝头 它表示春光已去的感伤
作者当然也呼应前面了 因为杨花不是花
他也如同一般人一样 不恨这种杨花凋零、只关心一般的春花的凋零
但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对杨花的不在乎真的如此吗?
当然不是,所以东坡后面一转过来说「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你说不关心的 但后面就暗用了孟浩然 〈春晓〉诗的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
一个情意来做发挥 就说了经过这场风雨之后
柳絮遗踪何在呢? 恐怕也都变成一池浮萍了
说是不关心 但最后还是关心柳絮最后萎落在水池的一个样态
所以东坡再转过来就想到「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所以他想呢,柳絮难道只是柳絮吗?
为什么关心着它? 而柳絮串就联着东坡一直以来 关心的时间课题了 柳絮跟春天是紧紧相系的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他意思说了 如果杨花代表春天 那么春光就跟杨花一样
三分之二已经萎于尘土、凋落在尘土里面
而剩下的最后三分之一也随着流水而去 三分之二加三分之一 就代表整个春天
所以这些柳絮就这样一去就不复返了 很清楚就把时间的一个意识就表达了出来
最后东坡说啊「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个结语啊按照郑骞先生在《论水龙吟》的句法 曾经说过了
他说 结处十三字应作一五两四 如章质夫的原作所云的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是也
而东坡此词与之小异 当然这十三字一气直下 句读少异 原自不妨
后人亦有用东坡句法者
可以让东坡呢在限制中 他有他自由创作的一种空间
所以这首词的最后的断句 上面可以做一种灵活的一种调动
当然如果保持原来所说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可能也未尝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整首词就是要一种似是而非的架构之中了 所以说细看不是 把它否定了
好啦 出来是杨花点点 你以为是杨花、结果呢是离人泪 要把它取消掉 变成是离人的眼泪
是与非之间 那种恍惚不定的情绪跟整首词扣合得相当好的
刘熙载《词概》就说这首词呢 他说 东坡〈水龙吟〉起句云「似花还似非花」
此句可作全词的评语 盖不离不即也
东坡这首词就不只 从实际去描述柳絮的样貌姿态
他反而在体悟得神方面去发挥、运用一种 很灵动的技巧 捕捉柳絮的一种神态
刘熙载所说的「似花还似非花」就是一个关键 整首词就是一种似是而非的一个概念呢统化了整篇
我们看看整首词 似花、非花 无情、有思
欲开、还闭 不恨、又恨 不是、又是
整首词就在这种翻转这种既是、不是的 一个情怀当中 别有一种新的姿态
整首词就以花开花落无人知、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杨花 来刻画出思妇满怀愁绪
状物写人、融为一体 达到一个新的那种表达的一种美感
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对这首词给予非常高的评价 他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王国维也蛮欣赏周邦彦的咏物词的 可是在词的意境方面
他反而就把东坡的〈水龙吟〉(评为最工) 认为是最好一首咏物的作品
这首词啊描写相当细腻、情意缠绵 最得杨花的物态以及它的精神
当然堪称为东坡咏物词的最佳的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