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接着我们就看看元丰五年 〈定风波〉以后到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情
元丰五年的夏日 东坡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在家乡的童年旧事
就作了〈洞仙歌〉一阕词 我觉得这阕词很值得注意 如果我们要了解〈念奴娇〉的创作
我觉得不能忘记从〈永遇乐〉 到〈洞仙歌〉然后到〈念奴娇〉的过程
这些都是跟时空的流变历程是很有关联的 而这首词、整首词所关心的主题就是时间
那我们先看看这阕词 东坡在前面有个很长的序文介绍这首词的缘起
他说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 姓朱
忘其名 年九十余 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
一日大热 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 作一词 朱具能记之
今四十年 朱已死久矣 人无知此词者 但记其首两句
暇日寻味 岂洞仙歌令乎? 乃为足之云
那么序文讲得很清楚 他说四十年后 当然这首词就是写在东坡四十七岁 在黄州的贬谪的第三年
他回想起就是四十年前 七岁那年的故事
他开头呢 (说)在眉山他的老家有个老尼姓朱 不晓得名字了 已经九十多岁
这个朱尼九十多岁了 居然跟东坡讲起她以前少年小时候的一个事情
她说她曾经跟她的师傅到了蜀主孟昶的宫中 可见那个时候宋朝还没建立
那时候还是前朝的时期 她说那个时候呢一日大热 那蜀主与花蕊夫人就纳凉在摩诃池上
摩诃池里面种着很多荷花 那这个地方很热 所以呢就写到是夏天纳凉
那我们有理由推测 这个词可能也是在夏天东坡所创作的
那没想到呢蜀主也会填词 他作了这样的一阕词讲出跟花蕊夫人的故事 这位朱尼居然能把整个词记下来、念给东坡听
那时候东坡还很小 懵懵懂懂地就记下来
没想到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了 当然朱尼已经不在人世
如果还在人世的话 你加四十年她已经130多岁 不可能再存在
然后现在就没有人知道 这个词究竟是怎么样的内容了 东坡纵然怎么记 只记得前面的两句 就是词后面谈到的前两句
他就根据这份记忆、根据这两句的内容来推测
后来他听到〈洞仙歌令〉这阕词 反正唱起来前两句蛮符合的 因此他就怀疑了 难道就是〈洞仙歌令〉吗?
所以他就利用这样的词牌 把整首词补足完成
好像是把这故事重新恢复过来 但事实上已经是苏东坡用现在的心情来诠释这个故事
那我们看词的内容 他说 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 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 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 庭户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 金波淡 玉绳低转
但屈指 西风几时来 又不道 流年暗中偷换
但这个词就是按照一般词的写作方式 如何从描绘一个女孩子 从她的外在、到她的内在
由外在的景色人物描写、到内在心情的一种叙说
这首词的层次是相当井然的 但东坡所谈到的这个女孩子 他怎么去塑造这个女孩子?
所谓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真的是原来的诗句吗? 还是东坡某些内在心情的投影 塑造(成的)一个美人、佳人的形象呢?
反正这个女孩子就很特殊 一尘不染的 明明就写女孩子陪着她的蜀主来纳凉
偏偏出现一个女孩子她根本不会出汗 他形容她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如冰一般的肌肤 洁白的一种如玉一般的骨架、不会出汗
那么这个女孩子她住在水殿之中 到处长满了荷花
她不是叫花蕊夫人吗? 她的水殿就是就在摩诃池中 百花围绕 难道她就不是一个花中仙子的形象吗?
东坡就要这样的凸显一个人物出来 我(东坡)怎么介绍个人物呢?他说 好 他不是直接把女孩子的面目呈现面前
他让我们先看到 好「绣帘开」 窗户打开绣帘
然后一点明月窥人 好像让它打灯光一样
然后聚焦在一个人物身上 连月亮都似乎都窥探人间仙子多么的美艳
介绍女孩子 出来是什么? 「人未寝」她还没躺着呢 而「敧枕」斜靠着枕头
「钗横鬓乱」我们以为出来的是一个卓越多姿 非常艳丽的一个女皇的形貌 没想到却是一个蓬头垢脸的女孩子
这种就是东坡一向对美的一种掌握了 美在她的本质、不在她的外在
所以东坡就呈现出一个这样的一尘不染 如同仙子一般的一个女性「钗横鬓乱」
我们有理由相信东坡会从「冰肌玉骨,清凉无汗」想到洞仙歌
可能有某些关联的 为什么啊?
「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他想这女孩子 尤其是小孩子的心中想象的
就是一个遥不可及、住在宫殿之中的那样的妃嫔 当然是跟人间有很大的距离 所以有点想当然尔了
「洞仙歌」 洞中仙子不是这个女孩子真正的形貌吗?
因此我觉得〈洞仙歌〉是可能从这里面联想过来、加以附和的
好啦 下面介绍纳凉的故事 可是我们这里看到什么 作者没有谈到孟昶 只是呢孟昶的出现只是递出一双手
把女孩子从室内带到室外一个过程的一个媒介而已 女孩子出来之后呢
「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这里塑造一个万籁俱寂、无声无息的世界
难道如同我们刚才看到的无声的作用 要制造一个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氛围
让孟昶跟花蕊夫人在月夜之下谈情说爱吗?
结果我们发现不是 她又看到什么?「时见疏星渡河汉」
也是在万籁俱寂无声之中 呈现出时间的默默行进
「时见疏星渡河汉」看到稀疏的星呢 流过天河的一边
那下面就回到女孩子的一个探问了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当然这里是模拟女孩子 当时也许不是那么回事
也许是东坡自己关心的课题 结果塑造成女孩子也关心着时间来了
今天夜有多深呢?她最后意识到原来是三更之时 我顺便一提就是 东坡词是从密州之后
他思考生命、感到人生的一种诸多的慨叹 往往设定的时间就在三更
三更呢是子夜 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 正是一天将尽、另一天要开始之时
东坡很多时候 在黄州写(词)的一个设定 晚上的时间往往都在三更 他有他特定的意义的
好 她怎么意识到三更呢? 看到天色的变化「金波淡,玉绳低转」
月色慢慢黯淡
玉绳星低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 当然 从天象里面就知道三更已过了
可这个时间就不是这样 就不能有时间而已 以为可以拖延他们可以相处的时间吗? 结果不是
转到最后收尾 她就开始去想到了 现在是夏天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就开始屈指一算
算算秋风、秋天什么时候到来 如果秋天来了、风来了 今天的热气就全消
人本来应该活在当下 可想到以后有更美好的一份期待
但作者 没想到最后收尾这样说「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作者给我们感觉 你不要以为时间是可以用这种方式就可以丈量出来的
不是几天几夜之后就到秋天 事实上作者也透露一个消息 时间就是在你不知不觉之中 所谓「不道」就是不知不觉
「流年暗中偷换」 时间如流水一般的 就在你算时间的当下已经慢慢默默地过去了
所以我们就说了 这首词东坡是透过对往事的追忆
但是不是要重现过去 而是赋予它现在的意义
前面我们也引用过罗洛.梅这位学者的一些说法 他其中也有一段话这样说
说这记忆不仅仅是 过去的时间在我们脑海中剩下的印记
它是一个守护者、守护着那些对于我们 最深切的希望和恐惧而言有意义的东西
东坡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故事 当然对现在来说这很有特殊的意涵 使他心中充满了惶恐不安 或者充满了希望的东西呢?
我们从〈洞仙歌〉看到他这种舒徐、清丽的词风 但带着淡淡寂寞惆怅之感
是因为「流年无情,暗中偷换」所引起的一种感伤 也可以说这首词是另外一种凄凉的吊古情怀
整首词我们刚才也说了 关心的不是花蕊夫人或是他的童年的那个事况
也不是家乡种种 而是、仍然是时间的主题
写花蕊夫人纳凉的情景 百年往事依稀目前
但细细回味之中呢 时间从来没有停歇过
东坡藉这个事情来述怀 也流露出对韶光暗逝的一种哀叹
周汝昌对这首诗有一个很好的评论 大家可以参考一下 他说
当大热之际 人为思凉 谁不渴盼秋风早到 送爽驱炎?
然而于此之间 谁又遑计夏逐年消 人随秋老乎?
流光不待 即在人的渴望追求中 而偷偷逝尽矣!
朱氏老尼追忆幼年之事 昶、 蕊早已无存
而当东坡怀思制曲之时 老尼也(又)复安在? 当后人读东坡词时 坡又何处?
所以他在写(的)不是东坡本身的问题 这是人类共同的 一份对时间的一种感思
东坡这首词你可以说了从〈永遇乐〉到〈洞仙歌〉
我们看到东坡词已经导向了人与历史的对照的命运
透过对往事的追忆思索人生的定位、去向 体认生命意义的真实与虚妄
这样的时空意识所形成的感伤的基调
与〈念奴娇〉、〈赤壁赋〉一系列的创作 可以说是一脉相连的 东坡在这篇文章里面
以及之前我们看到东坡的〈永遇乐〉等等的作品 已经看出他对时空的描写已经突破了文体的一个局限
扩大了对时空的书写 当然从这种在有限的文体的限制之下
东坡扩大了时空这样的表现方式 也展现出他如何在限制中展现出自由的意志
我们可以这样说了 有爱心、有自由的心、有责任的心、有创造的勇气
这种特质是让我们可以走向生命整个过程中 赋予它意义的一种重要的特质
对东坡来说 时间的焦虑是一直都存在
所谓的焦虑产生 是因为找不到生命的定位 因此就迷失了生命的方向感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
时间的焦虑本身事实上也有积极的意义 过去已经回不来了、未来也不可预测
因此与其在空间时间之中不断地徘徊、纠缠、怅惘
何不用更积极地接受生命的限制、在限制中寻求自我的生命价值呢?
人如果察觉到自身的命运 而就能够体验到自身的自由
那勇于迎接命运这样的挑战、做出自由的抉择 那就能够获得生命的喜悦以及成就感
对东坡来说 如何活在当下、建立真实的存在体验
或者在变化之中寻找、或者确认到 不变的一种人生定理
是东坡之后不久 创作一系列赤壁文学所要处理的一个课题 这些我们留待下一回跟大家再去分享吧